刘铮新书《燕云:失落的山河》里的那些作品,以个人的微观现实与地方文化作为契机,以一种混合叙事表明地貌和时间的叠皱,将个体、社会、自然、行为与思想聚合于一体,是一种认知、勘探和求证的创作理念。这部新作是他继《国人》之后多年以来的又一个里程碑创作。
刘铮 当代性 历时性 共时性 中国摄影
《燕云:失落的山河》,刘铮 著,浙江摄影出版社,2025年
展开剩余88%2025年春节,严重感冒的后果就是身体不适,于是,我去了老家苏州休养。说是休养,还是带了刘铮兄赠阅的一套三册《燕云:失落的山河》,很多人在说这套画册,我也想尽快阅读。
我个人认为,《燕云:失落的山河》这部作品是刘铮继《国人》之后多年以来的又一个里程碑。他仍然是中国极少几个保持状态并具备行动能力的摄影师之一。他这些作品的视野其实是更内在、更矛盾、更疑惑了,因此也更深邃、更诚恳了。柳宗元贬谪柳州期间写的一首诗里说:“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中年之后,人的喜悦,或者是喜悦的反面,往往都是以某种“悟”为前提的,刘铮的这部作品应作如是观。
视觉艺术之所以存在,就在于人需要克服他所生存的世界本质上是一个非常狭窄的世界,处在有限的边界之内。除去摄影师在事物和景致中的自我发现,不同时空之间的交流互动,以及由此衍生出的文明想象,也是人的精神主体形象建构的重要渠道。这种渠道通常来自共时性和历时性两个方向,共时性内容纳入表现对象、现象和经验,历时性内容则可能纳入个人经历和历史积淀在潜意识或直觉里的东西。
“燕云:失落的山河”系列,2012-2023年 刘铮
我相信刘铮在创作这部作品的过程中,激发了他对于语言符号与想象成规的突围热情。语言是一种奇妙的意境,语言的四周弥漫着我们对于它所产生的感受的无限性。而在这样的过程中,摄影师要始终保持着对“我”作为语言主体的自我强调。这些“我”在语法上是自我指称的,它既是陈述者又是被陈述者,它意味着“我”是一个积极的叙事主体在作品境遇中的存在,是“我”作为摄影师在进行重新打量、编纂和呈现。
马塞尔·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里曾写道:“一个人睡着的时候,周围萦绕着时间的游丝,岁岁年年,日月星辰,有序地排列在他的身边。但日月星辰的序列有时候是乱套的,你在沙发上打个盹,时间可能过去了很久,你却以为是须臾片刻,睁开眼你以为自己躺在别处。”
记忆是拯救一切的利器,人结合记忆辨别出自我与周围的环境。如果说时间是游丝,那记忆便能将游丝凝结成晶体,继而保存下来,在那每一个透明的晶体里,所有的场景、语言、声音甚至是气味,都发生在一个具体可感的空间里。摄影就是擅长处理这样具体可感的空间的技艺。
“燕云:失落的山河”系列,2012-2023年 刘铮
在刘铮的这些作品里,可以看到一个具体可感的空间,这是一个有吸引力的世界,也是多半能激起人庞杂体验的世界。比如,在一个忍不住推门而进的小庭院里,粗糙的沙地微微起伏,寸草不留,但却长着几棵遒劲的树,看着像是槐树之类,顶部疏密得宜遮掩着这个小小的院子,又让阳光很轻易可以洒落下来。墙面由历史中残留的砖块和新的砖块拼接组合而成,当人忍不住去触摸时,像是在与历史对话。在摄影师沉浸于体验这一处空间时,忽的一片细细的叶子飘落到了衣褶上,它像是一颗石子扔进了平静的湖面,像一个温和柔软的声音,像猫的尾巴轻轻掠过你的皮肤。而就是这一片落叶,把沉重的历史、坚硬的墙、无边的空间与当下的摄影师捏合在了一起,时空被重置。
同样的阅读体验还发生在照片里展现的一个历史遗迹的现场⸺参差不齐的石块、高耸的塔楼,仿佛能够看见刘铮站在场地中间,无声的回声环绕在耳畔,像是演奏着无可名状的乐曲,目光离开画面,窗外当下真实的生活来到眼前……毁坏一切的时间和拯救一切的记忆对峙着。
摄影师不能超出经验的边界,不能架空语境,这要求他在拍摄的过程中不能取巧,不能有什么浮夸的戏剧性,作品就是通过因自我认识的渐进而显现的内省。
在车马很慢的年代,人的体验是清晰的、具体的,有痛苦有不便,也有快乐。《燕云:失落的山河》让那种有质感的精神生活渐渐地苏醒。土地、建筑与经历和记忆的联系,我以前认为只是通过空间和物品来完成,直到看完刘铮这些照片,我渐渐悟到精神的组织形式才是推动我们回归生活,重拾态度的重要内容。在我的理解里,放弃对时间的抵抗和欺骗,放弃从浅显的层面追忆过往,回到“自我”上来,在时间的流逝中,唯一的链接是我们自己,是一切的身体与感受。
“燕云:失落的山河”系列,2012-2023年 刘铮
大多数人懂得一切都处于时间的流逝之中,却想要固守一些东西、一种感觉或者某个人、某个地方。但我们往往不再可能重新目睹它们,因为它们不是一处或几处空间,它们处于时间之中。当人的自我在时间中逐渐解体重塑之后,面对同一个空间,所有的感受已经不复存在了。
时间有时候像一件旧物,我们想要送走它时可以欢呼,期待清晨醒来会是一个新的世界,用崭新的冲刷破损的。有时候我们又想长久占有它,因为它凝结着我们的过往。这样看来,“失去的时间”是我们每个人身上永恒的烙印,我们无法改变,但却可以藉由它发展出一个全新的生命体验。我们可以意识到,在一个具体可感的空间里,新的感觉与过往的记忆产生化学反应,时间似乎可以被寻回。在摄影这种独特的体验中,会建设出一个我们未曾意识过的自我,这种自我能映射一个新的世界,一个我们尚未完全进入过的世界。
拍摄这些照片,是刘铮把他在此时此地的体验,把他亲身经历的生命现场,用直接、开放的语言显示出来。什么是世界的本质?这就是世界的本质,即此时此地与我共存的一切,它们不是外在的,而是“我”的一部分,和世间万物共同构成当下一言难尽的生命场。快门一旦按下,那些照片很大程度上便脱离了摄影师,成为独立存在的“活物”。不管摄影师在哪里,只要语言还在,照片就一直在那里。读者则是进入一个个特定现场,尽可能全身心去体验它,果真如此,我们就会成为那个摄影师,那个摄影师也不再是个名字,而是我们每一个人。
摄影通过其有意义的形式唤起和思考一种过去与如今的错综存在状态。现在的时间,总是带着累积着的过去的印迹向前滚动,并与指向未来的意图紧密相关。转瞬即逝的“现在”或“当下”之所以能有意义,那是因为,“现在” 或“当下”是为精神所捕获的永恒的投影,精神在自身中承载着整体。虽然刘铮的创作内容涉及历史和记忆,但这些作品却有着明确的当代性,这是因为所谓当代人是能划分和植入时间,有能力改变时间并把它置入与其他时间联系的人。
“燕云:失落的山河”系列,2012-2023年 刘铮
《燕云:失落的山河》里的这些作品内涵所传递出的信息,既是现在的感受,又是未来的寓言,将各种景观带回人的衡量尺度。安伯托·埃柯(Umberto Eco)讲过辞典结构和百科全书结构的差异,在辞典里,词是独立的、静态的和自足的,而百科全书则像一个没有中心的网络,词意的交汇是互文的、开放的。这不仅是一种看待文字的方法,还是一种描绘、表达世界的方法。摄影也一样。
刘铮创作的那些人与景之间的影像表明了纷纭的交织,即在“时间-人-地理-文化”的线索里,重新编织了天气、土壤、植物、建筑、人物、风土等意象,以个人微观现实与地方文化作为契机,有效组合起一种混合叙事,从而消解了视觉惯有的、简单的符号感知,彰显了现实的差异和复杂。这种多重性表明了地貌和时间的叠皱,将个体、社会、自然、行为与思想聚合于一体,是一种认知、勘探和求证的创作理念,其间必然会有疑惑和矛盾,但也正因如此,作品才显得分外恳切。
作为专业读者,同时也作为出版策划人,我还有一个体会,一部作品分成三册的编辑方式,我个人比较赞赏。画册的目的就是要有效传播,如果作品数量无论怎样都没办法再删减,就需要考虑可读性。三册的方式是很不错的选择,首先避免了过于厚重密集而让一些读者望而却步。其次在内容归纳方面可以灵活自然分布,节奏显得舒卷张弛,产生更多的读者和更多的翻阅。
由于老家在苏州,我以前常常去园林里溜达。去多了以后,发现园林吸引我的地方不在于一池一亭一廊,而是无穷的趣味性、不确定性。在留园鹤所旁边,洞门、矮墙、空窗、回廊组成了多个层次的空间,植物、假山、柱子也在暗示不同的空间。从某一个角度看,我是看不透的,再带着身体去走,又换了个视点,依然是看不透。在这多重角度中,逐渐形成某种完整性,它诉诸于我在持续的时间中视觉变化所带来的体验感。
“燕云:失落的山河”系列,2012-2023年 刘铮
钦崇我们面前的事物,一无所盼,忆念丰繁。生命不会船过水无迹,楼下的椴树下,对着天空的云朵,甚至在亲友的餐桌上,我们都可以蹲点静候。这世界发生了比我们以为的还要丰繁的事。
在一个晴暖的午后,我独坐在阳台上,光景如此明媚,就连二楼平台上晾的旧衣裳,亦在春风春日里。时闻村鸡午啼,西边高速公路上车声似水,只觉人世这样安定,我们还有长长的一生。
姜纬,摄影评论家、策展人、出版策划人。
本文首发于《大众摄影》杂志2025年5月刊“影像与阅读”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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